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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 月下听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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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豫王府内,多铎在天英阁处理完军务,见夜色不早,瞥见窗外月光朗朗,万籁俱寂,便想出去走走。

近日他总是觉得烦闷,虽然下属禀报弘光皇帝已经抓到,关了起来,但明朝太子始终下落不明,朝廷为此事一再敦促,要了却这个祸患,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。昨日又听说派去杀尹明的几个人都被发现死在街上,他更是心中火起。虽然尹明在他心中只是个无名小卒,却就是让他觉得百般不痛快。想到他竟然逃脱暗算,不知道以后还不会回来,多铎真是无比懊恼。

他叹了口气,叫了扎尔博陪同,两人走出书房。

“依你看,我们派去的人,难道真的是被那尹明所杀?”

“据下面的人回报,他们均被兵刃所伤,那尹明离开王府之时,身上没有兵器。依属下看来,应是另有其人。”

多铎恨恨地哼了一声:“这么说,那小子可真够走运的,居然还有人救他。”

“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,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线索。”

“一定要仔细查那尹明的下落,我不想再听到这个人还活在世上。”

“是。”

两人说着话,竟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夏子衿所住的兰苑门口。还未进院子,耳边就隐隐传来琴声。琴声清越悠扬,叩人心扉,多铎一下就被吸引住了。不禁自语道:“何人在抚琴?”扎尔博欠身回答道:“禀王爷,下午夏姑娘曾跟管家要了一把琴,或许正是夏姑娘在弹奏。”多铎闻言,迫不及待循着琴声走去。

刚进院子不远,就看见夏子衿正端坐于藤萝架下抚琴。多铎不敢惊扰,停下脚步,借着花木的掩映静静伫立,侧耳倾听。只听得琴声叮咚,低回婉转,丝丝缕缕,似隐藏着无限心事。

只听夏子衿唱道:“…世事兮何据,手翻覆兮云雨。过金谷兮花谢,委尘土,悲佳人兮薄命,谁为主。岂不犹有春兮,妾自伤兮迟暮。发将素。欢有穷兮恨无数,弦欲绝兮声苦。满目江山兮泪沾屦。君不见年年汾水上兮,惟秋雁飞去…”

多铎听得曲调悲凉,歌声哀婉动听,不禁心动神驰,他低声问道:“这是什么曲子?”

扎尔博仿佛也沉浸在琴声里,有些恍惚地回答道:“属下听来,像是《古怨》。”

“《古怨》?”

“正是。《古怨》应是南宋文人姜夔所谱,但流传不广,没想到夏姑娘能弹这首曲子。”

多铎叹道:“琴音委实美妙,但太过哀伤。”

“是。属下听来夏姑娘好像作了一些改动,更加低回悽婉。这是姜夔哀南宋所作,感时伤世,因此确实悲凉了些。”

多铎微微点头,透过花木凝目望去,只见月下夏子衿一袭白衣,低眉垂目,两靥含愁。一双纤手在弦上时而似随意挥动,时而又轻轻叩击,时而如蜻蜓点水,时而又如风拂落叶。夏夜凉风习习,她衣袂飘飘,月亮的清辉下益发显得冰肌玉骨,宛若天人。多铎一瞬间痴了。他一生从来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画面,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夜里听过如此动人的琴声。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,此为何时,完全沉醉在眼前的画面和琴声里。

等琴声停下来许久,听得夏子衿轻轻叹息一声,多铎仿佛才如梦初醒。

“悲凉千里道,凄断百年身。心事同漂泊,生涯共苦辛。”只见夏子衿双手默默置于琴弦之上,低声吟出两句诗,神色黯然,久久失神。

稍顷,夏子衿站起身来,轻声道:“采薇,我们回去吧。”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寂寥,宛若琴声余韵,有一种绵延不尽的惆怅。多铎的心再次被深深触动了。

“小姐,你累了?”

只听见夏子衿轻轻答应了一声,随即又听见采薇说:“是不是又想起老爷、夫人了?”多铎定睛一看,采薇已经掏出了手绢,要给夏子衿拭泪。夏子衿接过手绢,勉强笑道:“我没事,走吧。”采薇走到夏子衿方才抚琴的地方,俯身将琴抱起,二人转身离去。

多铎几次想跟上去,不知为何迈开两步又停了下来,他怔怔地看着夏子衿走远,心中无比索寞。

扎尔博沉默片刻,提醒道:“王爷,既然来到,为何不跟夏姑娘打个招呼?”

“她不会理我的。”多铎苦笑道,“何况她今晚弹这样悲切的曲子,心下难受,更不会给我好脸色看,我何必去自讨没趣。”

扎尔博安慰道:“王爷何等尊贵,却如此委屈自己,夏姑娘如果感念王爷一片真情,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。”

多铎神情苦涩地点点头,轻声道:“扎尔博,本王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这样好的琴声。”

“王爷,属下也觉得这琴声实属难得。夏姑娘兰心蕙质,超尘绝俗,有此佳人相伴,王爷真可大慰平生。”

“可夏姑娘她…”多铎话没说完,想到夏子衿对自己的冷漠和仇恨,他心中无比失落。

“王爷,自古好事多磨,以王爷天纵英才、风流倜傥,属下认为,假以时日,夏姑娘定会改变心意。”

“但愿吧。天色不早,我们回去吧。”二人一路无语,默默离开了兰苑。

清早,夏子衿醒来,觉得心中犹自烦闷,叫了采薇,二人到花园散步。

此时正是初夏时节,草木葱茏苍翠,各种花争奇斗艳,一派繁荣。魏国公徐氏世代居住于此,显然对这宅子花了不少心思,园中各种奇花异草,错落分布有致,溪水小桥、假山怪石、翠竹藤萝,步步都是景。但夏子衿心内郁结,记挂着家人和朱慈烺的安危,根本无心观赏。

二人静默不语,缓缓前行,转过一座假山,忽听得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读书,仿佛对书中文字不是很熟,读得有些吃力,夏子衿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,不由得下意识地侧耳倾听,只听他念道:“千金之裘,非一狐之腋;台榭之榱,非一木之枝也;三代之际,非一士之智也。”夏子衿一听,原来他在读的是《史记》。

二人绕过假山,循声看去,不远处一丛花木下,一个约摸八九岁、满洲人打扮的孩子正在木椅上读书,他一手捧书,一手拄在椅子上,双腿还顽皮地不时晃荡着。只见他抬起脸,面带迷惑问旁边侍立的一个仆人道:“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?”

仆人谦卑地笑了笑,躬身道:“世子,小人不知道。小人没读过这本书。”

那孩子吹气似地鼓了一下嘴,满不在乎地说:“我料你也不知道。扎尔博老师去见父王,什么时候才回来?”

仆人陪笑道:“应该就快来了,扎尔博大人来了,就可以给世子解释这句话。”孩子遂低下头,对着书本继续嘟哝道:“台榭之榱,非一木之枝,真难懂。”

夏子衿和采薇此时已经走近,听见他把“榱”字念成了“衰”音,夏子衿微笑道:“这句应该念‘台榭之榱(cui)’才是。”

孩子闻声抬头,夏子衿和采薇已走到面前,他见二人脸上含笑,装扮与他素日所见诸人大不相同,煞是好看。许是因为孩子年幼,尚未有分别心,他对眼前二人立刻生出亲近之心,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,毫不陌生地对夏子衿道:“姐姐,我刚刚念错了么?”

夏子衿看着眼前这粉团般的孩子,毫无戒心,纯真无邪,也一下子喜欢上了他。

“正是,应念作台榭之榱(cui)。”她含笑答道。孩子轻快站起身来,靠近夏子衿,仰起小脸憨态可掬地道:“那姐姐能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吗?”

夏子衿伸手拉住他的小手,一同坐回椅子上去,含笑道:“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价值千金的裘衣,不是一只狐狸腋下的皮就能做成;搭建亭台楼榭所需的椽子,也不是一棵树就够用;一个家族累积数代的际遇,不是靠一个人的智慧就可以达成。”

孩子恍然大悟:“喔!我懂了。这就是说如果父王要打胜仗的话,需要很多勇士的帮助,对吗?”

听孩子立即联想到的是打仗,夏子衿心里莫名一紧,微微点头道:“差不多是这个道理。可是,你喜欢打仗吗?”

孩子抿抿嘴,小声说:“我不知道。可是打仗的时候,父王、额娘我们就不能在一起,我很想额娘。”

说着,他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个荷包,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摩挲,“这是额娘给我的。我有两年多没有见到我额娘了。”他默默看着荷包,开始闷闷不乐起来。

夏子衿心下怜悯,柔声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不跟你额娘在一起?而要跟着来打仗?你这么小,应该在你娘身边啊。”

“可是父王说,我们八旗子弟个个都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从小就要学会吃苦,我们要学汉文、汉话,骑马练箭。父王把我带在身边,就是要我遍走天下,说是增长见识,还要学着打仗。”

“你父王?是多铎王爷?”

“姐姐怎么知道?”孩子惊奇地问,“你是我父王的朋友吗?”

“我不是你父王的朋友。”夏子衿轻声回答,她不想提到多铎这个名字,便岔开话题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叫巴克度。”孩子愉快地回答。

“巴克度。你也喜欢打仗吗?”她不禁又问道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孩子有些迷惑地摇摇头,“可是父王说,打仗赢了我们就是大英雄,还可以统一天下。我们现在在的江南以前从来没来过,可是打仗赢了江南就成为我们的土地。姐姐,是这样的吗?父王是不是很了不起?”

“可是打仗会死很多人,”夏子衿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样子,不希望他长大变成像多铎一样的人,于是温和说道,“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,在打仗的时候被杀死,或者他们没死,他们的爹爹或娘亲被杀死。他们没人照顾,也没有了家,就到处乞讨,或者活活饿死、病死。你说他们可怜吗?”

孩子瞪大眼睛看着夏子衿,认真地听着,脸上现出了难过的神色:“可是为什么要杀死小孩子?”

“打仗的时候,什么都很混乱,很多不该杀的人,都被杀死。房屋被烧毁,庄稼被践踏,很多人骨肉离散,家破人亡。”说着,夏子衿不禁心中悲痛,忘记了自己在和一个孩子说话,仿佛自言自语。

“那打仗是不对的吗?”孩子继续追问。

“很多人打仗是为了夺取别人的东西。为了得到别人的东西,不惜杀死很多人。你说打仗好吗?”

巴克度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夏子衿,认真地摇头回答道:“不好。”

夏子衿点点头:“如果不打仗,大家就能好好生活。你可以天天和你娘亲在一起,很多小朋友也不会和自己的娘亲分开。”

“噢。我懂了。姐姐,那我叫父王不要打仗好不好?”巴克度一脸纯真地问道。

夏子衿见巴克度天真无邪,心地善良,不由得对这孩子生出一丝温情。她柔声道:“那当然好。但也许你父王不会听的。”

巴克度似懂非懂地盯着夏子衿端详了片刻,关心地道:“姐姐,你是不是不开心啊?”

夏子衿淡淡一笑,柔和地道:“巴克度,你长大之后,要做一个善良的人,不要随便欺负别人,更不要随便杀人,知道吗?每个家少了一个亲人,都会非常痛苦。”

“我记住了,姐姐。姐姐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姐姐叫夏子衿。”夏子衿含笑道,“那位姐姐叫采薇。”

“采薇姐姐!”孩子高兴地叫了声采薇,采薇也含笑点点头。

“姐姐不是父王的朋友,那怎么会在这里?”巴克度好奇地问。

“姐姐就是因为打仗才在这里的。”

巴克度眼里流露出同情的神色:“姐姐也离开了自己的爹娘吗?”

“是的,我也见不到自己的爹娘。”想到卧病的母亲和家中的未知状况,夏子衿心如刀绞。

“姐姐不能回家吗?”

夏子衿苦笑道:“不能…”话未说完,只听有人叫巴克度,三人循声望去,一个三十多岁,面貌清癯的的满洲人快步走来。

“巴克度,文章可读完了?”来人走到近前,见到夏子衿和采薇,微微曲身见礼。

“这是我的老师扎尔博,专门教我汉文的。”巴克度伶俐地介绍道,“老师,这是夏子衿姐姐和采薇姐姐。”

“见过夏姑娘。”扎尔博再次微微躬身致意。

“老师,您让我读的文章太难了,很多字我不认识,也不知道什么意思。”巴克度抱怨道。

“这是王爷定下的,要你半年之内学完《史记》,只要你用心,所有的都能读懂。我们现在回书房去吧,我给你讲讲这篇文章。”

“我想在这和夏姐姐玩。”巴克度不情愿地说道。

“王爷明天还要查问你的功课呢,如果对不上来,又要受责罚了,我也会挨骂的。走吧,学完了再来。”

夏子衿道:“巴克度,先去读书吧。下次姐姐再来找你。”

“那好吧。我喜欢在这里玩,姐姐下次来这儿找我好吗?”

“好,快去吧。”夏子衿含笑道。

看着巴克度和扎尔博走远,采薇意味深长地说:“小姐,孩子小时候都天真可爱,你说他长大了也会像多铎一样凶残吗?”

夏子衿叹了口气:“谁知道呢,但愿他不会。”

这时,采薇注意到方才巴克度坐的椅子背后有一株花树,枝干秀挺,粉红的花朵异常绚烂娇美,而且结有一串串红色小果,累累果实鲜艳夺目,不禁问道:“这树很漂亮,是什么?”

夏子衿看了一眼,笑道:“这在江南是很常见的,南天竹。你都不认识?”

“不认识,”采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,“奴婢哪里像小姐啊,博闻强识,什么都知道。”

夏子衿嗔怪道:“自己不知道就罢了,还不忘记奉承人,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油嘴滑舌?”

采薇俏皮地伸了伸舌头,没有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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